天變傳說

中國時報【?馬家輝】

進場看「桃姐」的時候不能不相信所謂「氣場」的存在,除非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,純屬過敏。

那個夜晚,九點五十分的電影,大女孩拖拖拉拉了一陣子才換衣跟我出門,累我遲到,踏進戲院時已經接近十點,燈光全暗了,桃姐,──不,應是葉德嫻──已經出場了,全院滿座,黑壓壓都是人頭,鴉雀無聲,我隱隱覺得觀眾們是前所未有地聚精會神;都在期待一場感動,都在等候一場溫馨,想必是觀眾與觀眾互相感染,共構了一股看不見卻可實在地感受到的沉著之氣。

港產片於過去一年有了春陽復興氣象,儘管許多電影仍是門庭冷清,幸好另有一些片子能把觀眾吸攝進場,爆滿再爆滿,讓看戲再度成為共同娛樂,明星們在銀幕光影裡講廣東方言,觀眾們在戲院黑暗中悲喜交集,我們的話語,我們的溝通,香港再度有了故事。

而不同的片子具有不同的「氣場」。例如「3D肉蒲團之極樂寶鑑」,坐滿了觀眾,戲未開始,戲院的空氣裡已經飄浮著一種怪異的氣味,那是荷爾蒙的集體發散,幾百位男女像幾百隻發情的小動物般排排坐著,腦海期待著乳房和陽具,耳朵預先響起呻吟浪叫,懸想的魔力構成了一股沛然莫能禦的姣氣;當然,由於這齣電影的血液多於精液,姣氣很快逆轉為喜氣,哄堂大笑,笑出另一種反諷。

又如「竊聽風雲2」,開場時或許不覺,待到演完第一幕,劉青雲亡命飛車,吳彥祖被追殺,觀眾的腎上腺被挑撥了,神經高度繃緊,凝神屏息,卻又呼吸沉重,戲院內像搬放著無數隻玻璃杯,每隻杯子裡都斟滿了水,只要稍稍吹動空氣,氣流盪過,水即溢出,所以沒有人敢把身子挪動半分。

至於「桃姐」,那「氣場」是軟綿綿的溫柔,觀眾們把身子放軟,背靠椅子,仰頸進入劉德華和葉德嫻的恩情世界,在導演鏡頭的引領下,陪伴他們逐步走向死亡和道別。一如既住,許鞍華努力地,沉著地勾勒人與人之間的細緻日常,那份態度,冷靜而不冷漠,不濫情,不張狂,似是把觀眾帶到現場,擔任隱形的第三者角色,聆聽戲中人的細緻瑣碎。

許鞍華出道以來的電影幾乎有九成是替港人寫傳,但不是大寫的History而是或喜或慟的瑣碎日常,且年齡多變,身分各異,因而說完女人四十又有男人四十,說完大姨媽再有天水圍,乃至眼前桃姐,那份淡淡哀傷,代表著港人經常忽略以及被忽略了的含蓄,不會詳細追索你老工人的謙卑身世,更不會八卦她跟老闆有沒有曖昧情事,連彌留前的淚眼相對亦欠奉,就只是婉約地告訴你,有些香港人這樣活過來並這樣死去,少言罕言,自有一份深刻的感情重量。

六十五歲的許鞍華用沉靜的手法拍出了老去的聲音,又是,動人的香港故事。

所以,電影終場,觀眾站起,戲院是罕見地沉靜,或在回味葉德嫻的慈悲音容。像剛出席一場悼念儀式,不一定有眼淚,心底卻必掛著一份惋惜惆悵。氣場散去,被各自帶了回家。

蕃新聞新版 馬上試!